2014-02-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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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的窘境

阿伯拿出珍藏了七十多年,小時候的「國語課本」,耐心的為我講解內容,圖為杉本中佐



林邊不愧為日光之城,今日又是個豔陽高掛的溽暑,我來到崎峰的海岸,沿著海岸細數著那一戶戶的艷藍色門牌,探訪一位高齡已八十多歲的耆老。「老人家是智慧寶庫,他的記憶是文化資產…」,這種話都已經是陳腔濫調,幾十年來囔囔在多少人的嘴邊卻囔不出多少熱情,文化工作者奮力寫著,依然攔不住年輕人往都市聚集的潮流,電視螢幕快速切換的畫面就像是消費文化的流動節奏,吸引了這一代人所有的目光。

一入門,老人家便用日語喊著歡迎我門,然後開啟了放在門口一個自動拍打節奏的玩具,我便在這熱鬧的背景音中步入阿伯的世界。如同我此行的任務,盡力挖掘著老人家的歷史記憶─這裡過去的地理環境、生活型態。雖然我稱不上田調高手,但也還算是人類學訓練下出身的,為了呈現豐富的地方故事,我一面從腦袋裡挪出前幾日擬好的問題,一面從阿伯的回憶中找尋新的疑惑,反覆搜索這些「失落寶藏」,我一直覺得要從老人家口中問出答案並不難,難度在於要問什麼樣的問題才是對我們具有意義,由此獲得的答案對我們有什麼幫助和啟示,這才是必須反覆思索的關鍵。

阿伯細數著他年輕時就讀公學校的經歷:他上學路程的所見所聞、老師如何處罰學生、四個警察管理了整個林邊,在他的描述下,這些歷史畫面彷彿也浮現在我眼前,突然覺得他所講述內容的不是冰冷的文字檔或錄音檔,而是他一生中最精彩、最難忘的時刻,這些小時候的生活光景是他的人生底片,也是他曾經活過的證書,十多年的歲月濃縮為幾個小時的光陰。兩個鐘頭過去了,我已經感到些許疲倦,不過阿伯還是精神奕奕,繼續翻出公學校時期的國語課本,一段一段把日文翻譯為閩南語:杉本中佐的忠義事蹟、南洋的曼谷和新加坡,不厭其煩地讀著這些塵封的文字。這些都不是我需要蒐集的資料,專業的說就是我離題了,沒有效率,不過此刻我就只想靜靜地聽他說、自由自在地說,不被設定的任務限制,是不是軍國主義早已不重要,我想知道每一件在他生命中發生的故事,那都是生命精華,或許這才我是喜歡沉浸在田野的原因,不只是資料蒐集,更是人際互動。

人似乎到了一個年紀,就會想要把他的一生跟人分享,他的回憶、知識、技術,把老人形容成「資產」、「寶藏」的陳腔濫調無法貼切的形容,因為這是他走過的痕跡,每一步都是充滿感情,父傳子、老傳少,不能傳遞的話,彷彿一切就將停擺、斷線,想要傳遞給後輩的希望,也正是如此,文化傳承才會具有意義。

「傳承」,這個在原住民社群被視為使命的詞語,卻鮮少出現在生活在一般社會的人腦海中,我常思索是否因為做為主流族群較難意識到文化流失的處境,「文化傳承」概念似乎極少存在平地人的思緒中(只是我的印象)。平地人講究創意、充滿效率、重視效益,什麼事都進行的相當快速,宛如機械運轉,一丁點都不允許差池及怠慢。不過我也常臆測生長在這樣世界的人,「文化傳承」對他們來說到底是什麼東西?一種資源?一種可以獲利和銷售的東西?一種營利的素材?

「文化是一門好生意」,這句話在以前教觀光和文化產業的老師的時候都曾聽他們說過,文化可以創造商機,是許多人渴望使用來扭轉社會處境的利器,聽來沒有什麼不好,只是偶而會想起「價值」和「價格」的差別究竟在哪?文化對於創作和使用的人具有意義是可想而知,但對於購買的人、市場經營的人而言,文化又代表著什麼東西?如果文化只是一種賺錢工具,是一種體驗和嚐鮮的商品,那麼似乎也就沒有什麼傳承的必要,只需吸引消費者的喜好。

今年七月,我回到部落參加小米收穫祭,巧遇蘇力颱風來襲,有些人提議延期辦理,因為沒有觀光客也就沒有收益,不過頭目、耆老們悉數反對,認為祭典一定要如期辦理,如果因為風雨就延期,那我們的文化就是假的,長輩們如此說著。每次收穫祭若遇颱風總會突顯那隱匿的改變:一部分人因為利(收)益,不知不覺改變對文化的堅持。文化神聖性在原住民社群裡一直努力且小心維繫著,連部落祭典有時都是自掏腰包募款辦理,因此在部落接受教育和訓練的我,文化也是具有一種擺脫「價格」的神聖性,總覺除了價格之外,還有更重要的什麼,是無法被價格所取代的,那價值在我腦海裡,揮之不去。

老人家的記憶,總是比觀光收益更能匯聚我的目光,上星期訪問了另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家,當我問起他對廟宇的記憶,也引發他侃侃談起他人生故事的渴望,而我非但沒阻止,還跟著阿伯一起「出軌」。隨後阿伯問我要在這裡工作到何時?我應答了他,他沉默了一會兒,手掌按住我的大腿,緩緩地告訴我:「要多和我們這些老輩的說話」,突然間我發現,或許田野的意義不只是資料蒐集,更是(世代)關係。

的確,我不喜歡把文化當做資產來看待,資產這兩個字看來生硬,缺乏情感,有時候我們可以感覺到長輩似乎希望我們承接他的什麼?有時候他有滿滿的故事想說,想要告訴我們什麼?而有時我們也突然想要留住長輩身上所帶有的什麼?把那些什麼放在自己身上,不想它就這樣的無聲無息的消逝。我無法清楚指出為何會有這樣的渴望,以及「什麼」到底是什麼?或許行為和情緒能夠表達得比言語更充分。老人家希望晚輩能夠活得有他們的精神氣質,希望晚輩學習他們的知識與技能,希望晚輩聽著他的生命歷程傳承到身體之中,這些都不是商業模式下的文化消費會去在乎的東西,無法賣錢,而這種價值可能也很難在功利主義做大的世代裡被現代人所理解,突然發現文化的窘境是在於難以用現代人理解的語言來解釋文化的「價值」,慢慢地,我們的文化只剩下「價格」!

  • (刊於林仔邊月刊第▇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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